第一位拍下西西里空降行动的摄影师:第一次跳伞,却被挂在树上

原标题:第一位拍下西西里空降行动的摄影师:第一次跳伞,却被挂在树上

文·姜昊骞

匈牙利裔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以拍摄“决定性瞬间”闻名。他参加过西班牙内战、抗日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第一次中东战争和第一次印支战争,最后在越南不幸触雷丧命。1943年7月至1944年春,他在北非和意大利进行拍摄,经历了诸多传奇故事。

在被遣送回美国的前夕,他通过运气、个人主动性与人脉,保住了在前线拍摄的机会。他是第一位拍下西西里空降行动的摄影师,因为他当时就在飞机上。他在人生的第一次跳伞行动中挂在了树上,获救后与西西里老农进行了超越语言的交流。西西里战役结束后,他又乘船来到意大利本土,尽管没有获得跳伞的机会,但在陆上随军拍摄的过程中也留下了精彩的照片。

盟军的敌侨摄影师

1943年7月10日的那一夜,匈牙利裔战地摄影师卡帕,是在意大利西西里岛(Sicily)的一棵树上度过的。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参加伞降任务,上一次是在7月9日夜里,不过第一次并没有跳伞,只是拿着照相机在飞机上拍摄执行任务的美国第82空降师士兵。

对于卡帕的做法,时任第82空降师师长、后来在朝鲜战场担任联合国军总司令的马修·李奇微(Matthew Ridgway)的评价很简短:“那可不太常见。”

李奇微对卡帕的到来是欢迎的,因为原定的随军摄影师犯了肠胃病,无法执行任务。可巧的是,即将被遣送回美国的卡帕在厕所遇见了这个可怜人,于是通过他在伦敦认识的朋友、时任第9空运司令部公共关系官的克里斯·斯科特(Chris Scott)引荐,接上了李奇微的关系。

第9空运司令部负责运送盟军空降部队,其中就包括进攻西西里的第82空降师。卡帕本人用“奇迹”来形容这个由个人积极性、人情关系、战地摄影师的稀缺性、纯粹的运气共同促成的机会。这种奇迹贯穿于《奇迹》全书。

卡帕乘坐的飞机大概率是WACO CG-4型滑翔机,生产商是美国瓦柯飞机制造公司(Waco Aircraft Company)。该型滑翔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总交付量达13900多架,参加过西西里空降作战、诺曼底登陆和中缅印战场的多次行动。CG-4的额定乘员为15名士兵,不过卡帕7月9日乘坐的那一架共装载了18名士兵,加上卡帕本人就是19人。

伞兵们分别坐在机舱的两侧,滑翔机飞越地中海期间基本都在小憩。机舱前头的绿灯亮起代表士兵要做好准备,等红灯亮起则移动到机尾的舱门跳下。卡帕本人坐在机舱的前侧,可以拍到跳下舱门和下落中的伞兵。

他对自己的成果并不满意。用卡帕自己的话说:“都有点轻微的失焦,曝光过度,构图也毫无艺术可言。”

“轻微的失焦”是书名的直接来源,另一个中译本的书名似乎更准确,也更有情趣一些:焦点不太准。这是《失焦》全书中唯一一处提到“失焦”二字的地方,尽管书中也收录了几张失焦的照片,其中最突出的,是诺曼底登陆中卡帕跟随第一批进攻部队登上奥马哈滩头(Omaha Beach)时拍摄的两张(第186页—189页)。

失焦的原因很容易理解。在卡帕抵达西西里岛目标地带上空之前,盟军轰炸机已经对该地进行了空袭。火力准备的另一面就是打草惊蛇,卡帕看到了从地面延伸到天空的漫天各色曳光弹。为了躲避炮火,机舱内一片漆黑,飞行员也在不停地机动避弹。

由于卡帕所能依赖的光源只有曳光弹和地面的点状光源(燃烧中的油库与房屋),与拍摄对象(伞兵和地面目标)的相对运动速度较快,而且潜在拍摄目标之间的距离较远,所以确定恰当的合焦面是很困难的。比方说,卡帕的眼睛捕捉到了一名即将打开降落伞的伞兵和地面燃烧的油库同框的场景,他首先需要选择自己的拍摄对象。显然,伞兵和油库之间有着

肯定相当大的未知距离,两者只能选择一个,如果稍有犹豫的话,卡帕就可能把对焦面定在了伞兵和油库之间,于是他得到了一张有着两块大光斑的失焦严重的照片。

如果卡帕的手速和决断速度足够快,正确选择了适合伞兵的对焦面,但恰好为了躲避一串曳光弹,CG-4的飞行员突然转向,于是卡帕精心选择的对焦面就失准了,结果——又是一个大光斑。曝光过度大概是闪光灯开得太过的原因,效果是图片发白。

此外,运动模糊肯定也是卡帕一直要面对的无解难题。在这样极具挑战性的条件下,构图自然是奢望了。但卡帕毕竟是第一个反映西西里空降行动的摄影记者,所以等他回到北非的基地时,“作为唯一掌握第一手信息的人,我立即成为关注的焦点”。

即使照片本身还算差强人意,但这次随机拍摄还是让卡帕失望了。他出生于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时来到纽约寻找工作。1940年11月匈牙利加入轴心国后,卡帕就成了没有明确国籍的“敌侨”。

他来到欧洲的身份,是受美国画报《科利尔》(Collier’s)委托派往英国的战地摄影师。他以敌侨之身来到北非和意大利的精彩过程此处不表,只是要说明的是,在乘飞机从英国去北非前夕,《科利尔》发信将他召回美国。尽管他设法来到了北非,还登上了飞往西西里的滑翔机,但只要《科利尔》的信息传到北非前线,卡帕就肯定会被送回美国。

正是为了避免这样的前景,他才向李奇微自荐顶替因病不能拍摄的摄影师,希望拍出一些好照片,吸引到新雇主的青睐。但是,正当卡帕向“老记们”讲述自己看到和听到的细节时,克里斯向他传来了一份噩耗,上面写着:“《科利尔》杂志社通知阿尔及尔公关处罗伯特·卡帕不再为他们工作。他被命令搭乘最早的交通工具返回阿尔及尔。”

卡帕如同被打了一

闷棍。但克里斯随即提出,卡帕可以参加7月10日晚间的第二次空降行动,而且是跳伞落地拍摄,那样“几星期里都没人会找到你”。于是,本节开头的那一幕就发生了。

西西里老乡与四人小分队

卡帕挂在树上时,大部队早已登陆。从7月10日凌晨2点45分开始,盟军在西西里岛东部和南部170千米上的26处主要滩头登陆。因此,卡帕在树上感到有“无数子弹在我周围飞过”,害怕得不敢大声呼救。

尽管这是卡帕第二次参加空降行动,但他的跳伞技术并没有显著提高。据他在《失焦》中所说:“关于跳伞我只知道我要用左脚跨出那道门,然后默默数1000……2000……3000,如果降落伞没有打开,我就要拉紧降落伞的拉绳……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左脚跨进前方的黑暗中。那时我还迷迷糊糊的,没有数那一千两千,而是大叫着:‘被炒的摄影师来了。’……不到一分钟,我降落在森林中间的一棵树上。”

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卡帕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强风让大量伞兵偏离了预定目标。截止到7月14日,有一半的美国伞兵没能抵达预定集结点。英国伞兵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在7月9日的行动中,英军动用了147架滑翔机,其中只有12架抵达预定地点,69架坠海,溺亡士兵达200人以上。英国第1空降师师长乔治·F. 霍普金森少将(George F. Hopkinson),抓着飞机残骸在海上漂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才被一艘登陆舰搭救。

西西里,特洛伊那,1943年8月6日,美军对山顶的德军据点进行了一周的轰炸,最先进入镇中的美军侦察部队发现一些意大利平民被困其中。

三名美国伞兵解救了卡帕,于是四人组成了一个失散小分队。卡帕讲述了四个人的西西里历险记。为了避免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们在森林里只能在树与树之间游走。森林外的一座农舍映入了他们的眼帘,一名西西里老农民给卡帕开了门。卡帕完全不懂意大利语,但他本人1936年至1939年一直在拍摄西班牙内战,因此多少会一些西班牙语。

根据语言学网站“民族语”(Ethnologue)的数据,西班牙语与意大利语的词汇相似度为82%。意思是在一个标准化词汇表中,有82%的西班牙语词汇能找到一个发音和意义都相似的意大利语词汇。尽管这两门语言如此相似,但西西里老农与四人小队的桥梁却是由其他材料制成的。

首先,或许与他的曾祖父是西西里人有关,卡帕有一些地中海人种的面貌特征,这让老农抱着他喊:“西西里人,西西里人!”其次,老农不断地重复“Brook-a-leen”,听上去应该类似于“布鲁卡林”,也就是美国纽约的布鲁克林区(Brooklyn),而恰好也有一名美国士兵是布鲁克林人。最后,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说明了美国人喜欢西西里人,西西里人也喜欢美国人;美国人恨德国人,西西里人也恨德国人。”

通过四人携带的地图,老农向他们指出德军已经向

从摄影角度看,这次奇遇带给卡帕的收获比前一天晚上还要少,只有一张给他们指路的西西里老农的肖像。不过,这张照片并不是第105页中的老农指路图,后者发生在7月31日至8月6日的特洛伊那之战(Battle of Troina)。

特洛伊那是一座西西里岛中部偏北的小镇,德军依托连绵不断的山丘修建了大量防御工事与火力点。跟上大部队后,卡帕拍摄了许多优秀照片,比如西西里岛首府巴勒莫(Palermo)郊外意大利人民欢迎盟军的场景(第98页,第100-101页);从嘴角到耳朵有一道疤痕的巴勒莫意大利军司令向美国将军杰弗里·凯斯(Geoffrey Keyes)投降;美军士兵一边搂着

意大利女人(也许是女友?),一边享受着意大利老人的擦鞋服务(第102页)……

在巴勒莫,卡帕托一名在北非认识的美国大兵将胶卷交给了美国《生活》杂志。不久,卡帕就成为了《生活》聘请的战地摄影师,还发表了长篇报道讲述他在西西里岛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合法的安稳身份,可以继续在前线工作了。

等了19个月的第二次跳伞

西西里岛战役迅速结束了。7月22日,盟军就开进了巴勒莫城。卡帕在总督府临时客串了一次翻译官,用法语在凯斯将军和意大利军司令之间传话。不过,他并没有在城中停留太久。很快,他就要跟随美国第16步兵团去攻打特洛伊那了,这是卡帕“第一次从头到尾跟随一次进攻”。

卡帕以拍摄“决定性瞬间”闻名,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就拍下了疑似摆拍的名作《倒下的士兵》。但在特洛伊那的丘陵之间,他只拍到了一些“简单”的“好照片”,它们“显示了战争是多么的无聊和平凡”。

在第107页的照片中,一名叼着烟的男子抱着一名女孩,女孩歪着脑袋,衣服破破烂烂的,从左脚掌到膝盖缠着纱布。背后的屋里有一名眼神忧郁的成年女子往外看着,旁边的墙上原本应该贴着两张海报,不过现在已经被撕掉了。这样的场景与巴勒莫城郊那民众竭诚欢迎、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许这就是遭受过战火与没遭受过的人的区别吧,尽管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岛上,尽管他们可能不久前还同样高喊着“Duce!”(领袖!)的口号。

齐伍兹山口,索伦托半岛制高点,1943年9月前哨战地之外的散兵坑。

特洛伊那被炮火摧毁,德军撤退前抛下了死伤的意大利平民,战士们和卡帕只感到疲倦和恶心,就连《生活》决定聘用卡帕的消息都让他高兴不起来。用他的话说:“我觉得自己留在特洛伊那的没有工作的敌侨身份才是这场战争更真实的一部分,《生活》杂志的特派战地记者可能永远都比不上他。”

8月,卡帕和大批记者一起回到了北非盟军总部所在地阿尔及尔(Alger)。在那里,公关处主任乔·菲利普斯(Joe Phillips)将记者们逐个叫进房间布置任务。轮到卡帕时,菲利普斯说:“卡帕,我相信你是个天生的伞兵。”

对于一个只跳过一次伞,还挂在了树上的人来说,这很难说是不是真诚的赞美。公关处大概只是想再次派他跟随空降部队拍摄吧。几个小时后,记者们便启程前往阿尔及尔以东约800千米的凯鲁万(Kairouan)空军基地。

但是,期待中的跳伞行动一再拖延。在烈日下白等了好几天后,卡帕乘运输船前往西西里岛的利卡塔(Licata)。9月8日,正当他做好准备空降时,李奇微将军将意大利停战的信息告诉了他,还说接替墨索里尼出任意大利首相的巴多格里奥元帅(Pietro Badoglio)做出了保证,说会将德军驱逐出罗马,方便盟军飞机在罗马机场降落。

当然,我们知道,德军在巴多格里奥公布停战宣言当日就包围了罗马。9月9日凌晨,首相与国王等人匆忙逃出罗马。这意味着,不管是跳伞还是乘坐飞机,脱下跳伞服,换上粉红色裤子的卡帕一时半会儿都到不了罗马了。意大利的战事一直持续到1945年。

在1944年春季返回伦敦前,卡帕在意大利经历了比特洛伊那规模更大,也更加残酷的战斗。在意大利南部的潘塔努山(Mount Pantano),他目睹了每隔四五米就有一个,每个至少有一具尸体的散兵坑。在南意大利第一大城市那不勒斯(Naples),他拍下了被德军留下的重型炸弹摧毁的中央邮局。

至于卡帕的第二次跳伞行动,那要等到1945年3月23日的“战利品行动”了,作战目标是莱茵河对岸的德军防线。这一次,卡帕学会了在跳下飞机前先数1000、2000、3000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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